本报记者 黎慧玲 北京报道

编者按/孙杨像一个符号，不仅是中国体育的，他更像是一个举国体制中成长起来的体育英雄，面对复杂社会时，那种不知所措的代表。

孙杨身上所获得的商业利益，似乎远远低于外界的认知，这与他在中国极高的知名度相比，给人以并不匹配的印象。但即便如此，孙杨仍难以摆脱各种各样的争议，不管他的意愿如何，他总是处在一种被抉择的地位之上。

运动员的一生，或许总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孙杨，恐怕也不会例外。

西装笔挺，发型精致，孙杨看起来有一丝紧张。瑞士蒙特勒的上午9点15分，孙杨首先走上了法庭。这位中国近年来最有影响力之一的运动员，在地球另一侧参与关乎自己命运的抉择。

11月15日，国际体育仲裁法庭在瑞士蒙特勒举行世界反兴奋剂机构（WADA）诉中国游泳运动员孙杨和国际泳联（FINA）案的公开听证会。

听证会针对的是2018年9月4日晚孙杨药检事件的裁决。当晚，孙杨在位于浙江省的家中接受国际禁药检测管理机构（IDTM）的例行赛外兴奋剂检查。IDTM是国际泳联授权委托其在中国境内进行兴奋剂检测的官方机构，过程中，孙杨怀疑前来检测人员的资质，其中包括一位可能是孙杨粉丝的身份不明的护士。双方发生冲突，装有血液样本的密封容器被破坏。

今年1月3日，国际泳联反兴奋剂委员会判定孙杨不违规，世界反兴奋剂组织（WADA）主张对孙杨处以2〜8年的禁赛处罚，因此向国际体育仲裁法庭提起上诉，于是有了这次听证会，而孙杨要求听证会对外开放，公开审理。

听证会从瑞士当地时间15日上午9点持续至晚上9点，国际仲裁法庭官网直播了全程，有三位公开选择的裁决官负责主持并提问，FINA及WADA各自派出了代表，孙杨本人作为核心全程参与了这场听证，他的母亲杨明也是当事人之一。孙杨的发言律师是来自英国的伊恩·米金（Ian Meakin），出庭的还有浙江省反兴奋剂中心副主任韩照岐、中国游泳队领队程浩、中国游泳队队医巴震和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裴洋。而当晚三个药检人员没有出现在现场当庭对质。

瑞士蒙特勒与北京时间相差7小时，北京时间下午4点15分，孙杨首先走上了证人席。证人席对着一个U形会场，正对面是仲裁小组成员，两侧分别为孙杨方、FINA和WADA，证人席后面是几排旁听人员，主要为媒体。因为糟糕的翻译，长达12个小时的孙杨听证会一度陷入尴尬。

孙杨在药检风波近一年后公开诉苦“有话不能说，不能把真相公之于众”，真相是什么？他要在法庭上公开说出来。漫长的庭审过程，后来他放松了下来，还在发言中活跃气氛。

庭审12小时

在陈述和问询中，孙杨方提出的焦点在于负责尿检的工作人员（只提供了身份证）和负责血检的护士（护士证明于2009年发放）是否拥有正规资质和授权。

IDTM方面认为他们已经提供了充分的资质证明，即便运动员对检查人员资质情况有异议，也应该提供样本。孙杨方面不认可该解释，在后来的发言中仍强调两人的资质问题，且尿检工作人员存在偷拍照片等不专业行为。

WADA则辩称，孙杨方面破坏血液样本瓶子的行为，只是听从了一个不在场人士（韩照岐）传达的不能带走血样的意见，这是“巨大而愚蠢的赌博”，过去IDTM进行的19000起类似药检，孙杨是第一个投诉的。

当晚孙杨是否毁坏样本，成为另一争议的焦点。但以目前辩论结果看，双方仍各执一词，最终的结果恐怕还是要等到仲裁法庭的判断。

孙杨有没有主动拿瓶子？在询问孙杨的过程中，当晚孙杨和他的医生巴震是否将装有血液的瓶子递给了保安，孙杨回复他们没有人主动这样做，所有行为都是经过主检官同意的，但此后这位仲裁官抓住这个细节反复追问孙杨，因为在早前孙杨提交的英文版证词写道，是孙杨主动拿起了瓶子递给保安。WADA认为孙杨改变了证词，而孙杨则回应，事情从头到尾就是这样，是血检官拿起瓶子后打不开，然后才交给孙杨的队医巴震的。

在这里孙杨提到，他认为IDTM的这位身份存疑的血检官打从到他那里开始检测，就已经在说谎了。

在此后的提问中，WADA的一名律师布伦特·赖切纳（Brent Rychener）的疑虑始终停留在为什么孙杨在对方拿不出证件并已经感到怀疑后仍配合了采血，而采血之后却开始质疑并阻止这些工作人员拒绝带走血样。孙杨解释是他一开始认为应该配合，但直到对方一名护士在采血过程中拿出手机拍摄，并告知他是自己的粉丝想合影留念后，才产生了更大的怀疑。

另一个分歧点在于，根据兴奋剂检查官的描述，当晚的检查场面一度非常混乱，但是孙杨的律师指出，通过监控录像显示，当时在场人员都非常平静。“护士在（听证会）前一天提供了自己的证词，将原本场面混乱的说法改成了自己当时只是跟随孙杨。”

WADA律师多次发出带有引诱性的提问，比如：“你是否有很充足的接受药检经验？”“在接触了IDTM60次以上药检之后，只有这一次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是吗？”

而在陈词环节，WADA也丝毫不退让，另一名律师里查德·扬（Richard Young）强调孙杨在两次听证会前给出的证词出现了改动。该律师本人也是WADA反兴奋剂规则条例起草人之一，他认为孙杨当晚的行为属于干扰采样（Tempering）。如果是拒绝上交样本，那么禁赛期限为两年；如果是干扰采样，依照现行的规则，则是8年。

FINA的律师认为：“在没有有效证明文件的情况下，也就不存在‘抗检’或者违反反兴奋剂规则一说。”

听证会当天现场配备的同声传译人员，显然无法应对这场专业领域的庭审。孙杨在回答提问中多次反映自己听不懂翻译的表达，而律师和仲裁小组也直言翻译太糟糕，不得不向翻译人员重复他们的提问，所以听证会现场存在翻译没有将双方的话准确传达给对方的可能。

WADA甚至以此为由，称“翻译太糟糕，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回避或不明白一些问题”，法官回答他，会后将有独立的人员来审查孙杨的英文版证词。

午餐过后，现场取消了同声传译，新安排了一名固定翻译坐在证人席上，将听证会上的中英文对话逐一进行翻译，观看直播的观众便能完整听到孙杨方面证人的中文发言。

未公开的录像

本让孙杨最有底气的，是一盘未能在听证会上公开的录像。

“他们不断地强调我们在说谎，我们在造谣，我们今天公开（听证会）的目的是什么，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手上有所有的录像、视频、监控、照片，但今天在现场，大家没有看到，很遗憾。”孙杨在最后的总结陈词中说。

他直视对方，说：“我不知道，今天视频在现场放，你有勇气看吗？我觉得这个视频放出来以后，会让全世界觉得IDTM的执法机构跟WADA非常糟糕，当然这个录像今天大家看不到，但总有一天会看到。”

“关于对方说我们说主检官让尿检官站在我后面，让我母亲站在我后面，是我们瞎编的，但是整个过程就是主检官告诉我们的。如果换成你，让你的母亲站在后面，看着你进行排尿，你会愿意吗？你会得到尊重吗？”

“我想通过公开听证告诉大家所有的真相，我和我的团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去隐瞒，与兴奋剂斗争非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包括兴奋剂组织机构都要严格遵守兴奋剂的规定，才能让体育得到公平，得到纯净。”

他还控诉“黑手”，本该保密的裁决书不到一个月就被澳大利亚媒体曝光，而这份裁决书只给过WADA，曝光时间点正是今年7月韩国光州世锦赛期间。那次世锦赛孙杨卫冕男子400米自由泳和200米自由泳冠军，颁奖仪式上，澳大利亚选手马克·霍顿拒绝与孙杨一起登上领奖台，英国选手邓肯·斯科拒绝与孙杨合影。

在近12小时的听证会的尾声，孙杨手中拿着已经写好的陈词表达了他最后的演讲。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新换的翻译仍旧不能让孙杨感到满意，说到一半，他转身向观众席举手示意：“你可以为我翻译吗？”一名中国男子经工作人员引导坐在了孙杨右侧，孙杨想让他来翻译接下来的陈词。这让仲裁小组主席不解：“发生了什么？这个人是谁？”尽管律师帮忙解释并争取，主席拒绝了换翻译的请求，还休庭了一分钟来解决。在流程上，给孙杨的总结时长只有珍贵的10分钟，最后在催促中完成了总结。

冠军孙杨

孙杨1991年12月1日出生于浙江杭州，他是体育世家，父亲孙权红曾是安徽省体工队男子排球队运动员，母亲杨明曾是浙江女排主力，孙杨的名字取自父母的姓氏。

因为父母的关系，外加他从小就个子很高，孙杨一直被认为拥有运动天赋，他的父母对他寄望很高。1997年，孙杨的启蒙教练朱颖发现了还在上幼儿园的孙杨，主要就是根据他身高突出，但孙杨只随朱颖学习了不到两年的时间。

不过，这位天才的光芒似乎注定不会被遮挡，2004年6月，年仅13岁的他入选浙江省游泳队，仅过了两年，他就以“代训”的身份进入国家队，并在浙江省运会上独揽男子400米混合泳、200米自由泳和1500米自由泳3枚金牌。

一颗新星即将升起。2007年，他正式加入国家游泳队，平均每天游14〜20公里。这一段刻苦的训练并没有取得结果，在当年的墨尔本世界游泳锦标赛上，孙杨在400米自由泳和800米自由泳两个项目中遭到淘汰，这是他第一次登上世界舞台。

一年后，在万众瞩目的北京奥运会上，还不到18岁的孙杨站在台下目睹了前辈们的光荣，他看到和他年纪相仿的运动员拿到金牌，而他同时也看到，一代人仰望的偶像刘翔在这一届家门口的盛会上折戟。至于自己，这仍是平凡的一年。他在这届奥运会上参加了400米自由泳和1500米自由泳，并与队友参加了4×200米自由泳接力比赛，但他只闯进了1500米自由泳的决赛，并最终以15分05秒12的成绩取得第八名的成绩。

也是在那一年，孙杨因训练过度和感冒患上心肌炎，经浙江省人民医院内科主任屈百鸣诊断后，开始服用万爽力治疗心肌缺血病症。

此后直到2011年上海世锦赛之前，孙杨仍然是普通的一员，唯一的闪光点，是在2010年亚运会1500米决赛中夺冠，并将亚洲纪录提前了整整10秒，距世界纪录也仅差1秒。

2011年举办的上海游泳世锦赛，是孙杨职业生涯的转折点，他先是在400米自由泳比赛中夺得银牌，后又在800米自由泳中以7分58秒摘得金牌，这是孙杨的第一个世界冠军，而在随后进行的1500米比赛中，他又以14分34秒14的成绩打破尘封10年的世界纪录，成为中国第一个在世锦赛男子游泳奥运项目中获得冠军的运动员。

从那之后，孙杨开始连续创造历史。2012年伦敦奥运会两金一银一铜，改写在奥运会上中国男子游泳无金牌的尴尬纪录，并再次打破自己创下的1500米纪录，此后的巴塞罗那世锦赛、仁川亚运会、喀山世锦赛、里约奥运会、布达佩斯世锦赛、雅加达亚运会一直到最近的光州世锦赛，孙杨始终以绝对优势屡屡收获金牌。到光州世锦赛结束，他个人在世锦赛的金牌总数已达11枚，位居历史第二。

然而在这期间，一段尴尬的历史也困扰着孙杨。2014年，孙杨在全国游泳冠军赛1500米决赛后药检呈阳性，但由于当时国家体育总局教科司和运动医学研究所并没有及时更新“曲美他嗪”属于禁药，外加孙杨本身患有心脏疾病，最终国际泳联举行听证会后证明其为无意使用禁药，判定禁赛3个月。

这段小插曲，给2019年发生的药检闹剧埋下了伏笔，也成为后来包括霍顿等人攻击孙杨的有力武器。

随着成绩的上升，孙杨几乎在一瞬间成为了新的国民运动偶像，他的其他事业也伴随此快速增长，他曾随浙江卫视拍摄了连续一整季的综艺节目，节目里，他与郭富城、华少等明星插科打诨，看起来全无违和感。

孙杨给外界的印象一直是一个聪明坦荡的大男孩，总是以灿烂微笑的阳光形象示人，而在赛场内，孙杨是个非常自信的人，这从他主动向霍顿示威就可看出一二。

被抉择的命运

眼下，这位耀眼的运动员被抉择的命运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听证会上不会宣布裁决结果，而是进行审议之后择日宣判。听证会结束后，孙杨接受采访时表示会放平心态，回去继续训练，准备明年的东京奥运会，争取站上最高领奖台。

如果最终孙杨败诉，他要面临的局面可能比禁赛更甚。整个2019年，孙杨事件的猜测和传言成为体育界最大的新闻之一。

国际上对中国的举国体制和兴奋剂问题总是抱有偏执的怀疑，而这种情绪本身，也成为此次事件被不断扩大的原因。有许多人支持孙杨，他的外籍教练丹尼斯在听证会休庭期间对媒体表示，面对阴谋时孙杨选择保护自己是正确的决定，他作为运动员可选择的余地也不多。

也许是受到这场纠纷影响，过去整整一年，孙杨没有频繁出现在大屏幕上。且不论最终仲裁的结果如何，这场风波已让他损失惨重。他说：“从2018年9月4日那个夜晚到今天，整整438天，给我的身心、名誉和团队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中国运动员的转型问题，一直困扰这个行业，包括游泳、体操在内许多吃年轻饭的体育项目总是难免触发一幕幕悲剧，但留给孙杨的路很宽。2019年，美国的ESPN结合运动员的工资及代言收入、社交媒体影响力以及网络搜索，评出百大运动员排名（WORLD FAME 100），孙杨位列全球第43位，ESPN测算孙杨的商业代言费为246万美元（约1700万元人民币）。2018年，孙杨在这张榜单上排在第17。

突出的比赛成绩加上出众的外形，这个形象一直良好的大男孩是众多品牌广告代言人的选择，在他的个人微博上，发布最多的是代言的各种品牌。孙杨的商业价值在国内体坛排名靠前，但也被网友诟病拿不到国际大牌的代言。药检事件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品牌代言活动，今年9月还成为了意大利名表沛纳海的品牌大使。最近他积极公开露面，参与浙江卫视的《同一堂课》录制，还参加了吉利汽车的品牌活动和天猫“双11”活动的直播。

这位中国目前最有影响力的体育明星之一，正等待着命运的抉择，和徜徉在湛蓝的泳池中不同，他这次无法将结局完全握在自己手中，就像他的母亲杨明在听证会当天离席前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一样——

“我还没说完，就让我走？”